古代中国,色与性,似乎一直是邪恶或者无足轻重的。即使是“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李夫人,也知道“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
美人,似乎从始至终都和亡国联系在一块,妺喜、褒姒、西施、赵飞燕、杨贵妃、小周后、陈圆圆,仿佛一部二十四史,就是一部美女祸国史。
既然连美人都成为了不可言说的禁忌,那么性,就更加是讳莫如深了。
有些事说得做不得,比如裸体辞职;
有些事做得说不得,比如裸体性事。
当亚当和夏娃吞下智慧之果后,性,就注定成为了一个难以启齿、欲说还休的话题。
胡适日记中,和妻子的房事都被隐晦成“敦伦”,“敦伦”二字极妙,将家中最隐晦的角落都纳入了儒家“敦睦人伦”的范畴,这就是很典型的“话语与权力”;
而《肉蒲团》中,主人公未央生的妻子玉香对于性事的看法,可能代表了绝大多数古人对于性事的原罪之定义:
我未信这勾当是正经事,若是正经事,当初立法的古人,何不教人明明白白在日间对着人做,为何在更深夜静之时,瞒着众人,就像做贼一般,才行这件勾当?即此观之,可见不是正经事。
无论是胡适的“敦伦”,还是玉香的“可见不是正经事”,性的不可言说性跃然纸上。
可就像光明之下必有阴暗,孤阴不长、孤阳不久一样,在正常的夫妻生活中讳莫如深的性事,却在另一个地方可以荤素不忌、大胆言说,此为自古风流地、人间时非场地,青楼。
青楼以性为生,青楼女子与主顾们往往言谈无忌。对于性虐待这种现代社会依旧忌讳的行为,无论是主顾还是青楼女子甚至还有执法者,都认为无伤大雅,有点还认为是房中佳事。主顾们以此助兴,青楼女子以此表达对主顾之忠心,而执法者,则借卫道之口满足自己难以言语的内心。
二、嫖客、妓女和执法者的性虐待
性虐有多少种方式?古人认为有五种:抓、打、剪、刺、烧。明代《嫖经》(转引自万历刻本《青楼韵语》)云:
抓打剪刺烧,总虚情其实难为。
《青楼韵语》,万历刻本,现藏国家图书馆
而这五种性虐待的方式,对于嫖客和妓女而言,有着何种的意义?万历年间的《青楼韵语》以注解的形式告诉了我们答案:
抓打,恶习也;剪刺烧,似乎情真,然一时慷慨者有之,惟百折不回,总为真到底也。
于嫖客而言,生理上,性虐自然是助兴;而心理上,性虐则是一种检验顺从与驯服的手段;
于妓女而言,受虐则成为了“惟百折不回,总为真到底也”的宣言。
性虐与受虐中的检验性质,似乎是一个永恒的话题。《色·戒》中,易先生对王佳芝的勾引,正是凭借着性虐来检验其真情。
“抓、打、剪、刺、烧”中的“剪”,为剪己之发以赠人,与其它四种不同,隐喻多与明喻,精神多于肉体。剪发似乎是一种和性虐丝毫无涉之事,的确,剪发一事在如今似乎平常。但在古人,女子之发不是随便可以剪的,更何况送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剪发,是一种以物寄人的明喻,一种顺从、驯服的隐喻,一种已无颜见父母、只托身于君子的决心。
宋代妓女杜巧儿曾有一首《截发词赠裴生》,表达了“截发”一事所寄托的期望:
截发为君赠,妆台寄意深;
愿随常作发,妾罢白头吟 。
何为白头吟?即卓文君的“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此诗的“妆台寄意深”,即求嫁。
剪发表明自己顺从和驯服的隐喻,以求裴生助其从良。
2.2 抓
“抓、打、剪、刺、烧”中的“抓”,则是性虐中程度最轻的一种,人无爪牙之利,而“人和动物最大区别是制造和使用工具”(马克思),制造和使用工具则为人,依爪牙之利则为兽。但是,“动物精神”则是人性中不可泯灭的部分(见经济学家罗伯特·希勒、乔治·阿克洛夫《动物精神》一书)。因此,“抓”作为“人类具有某种发狂动物的可怕形象”,是古代嫖客与妓女之间,必不可少的性虐与调情手段。
明代妓女刘元珍有一首《踏莎行》,记载性虐的种种手段,和性虐中顺从与驯服的隐喻:
蜂狂蝶恣,花眠柳醉,特地把人轻弃。
烧香刺字,总关情,争似春,织留记。
肌痕为质,指痕将意。
总为同心无二,莫教错认,是京儿。赢得麻姑相戏。
刘元珍将主顾在自己身上留下的“肌痕”与“指痕”,形容为春蚕在春天留下的印记,表达自己心中的驯服之“质”和顺从之“意”。并且,她认为通过主顾的施虐和自己的受虐,能够达到“总为同心无二,莫教错认”的效果。
“抓”作为一种最常见的性虐模式,在各国文化中都有体现,例如在性文化发达的印度,15世纪毗湿奴派诗人所写的诗句云:
我的爱人灼干了我的嘴唇/在夜的怂恿下,拉户吞下月/他用指甲撕裂我的双乳/就像狮子撕扯一头大象。
2.3 刺
“抓、打、剪、刺、烧”中的“刺”,程度则加重,需要借助针等器具在身体上进行刺字。至于刺字的部位,则各有不同。“刺”这种性虐行为在青楼之中应当十分常见,例如上引明刘元珍《踏莎行》中就有“烧香刺字,总关情”,依旧是将“刺”这种性虐行为和“情真”联系到一起。
而元代韩鸱儿一首《答袭舍人》,则通篇写“刺”之一字:
莫言刺臂是寻常,刺入侬肤痛入郎,试取血书和泪照,墨痕千载骨犹香。
夜夜欢来报玉肌,忍将针刺损花枝。独因说誓镂心骨,痛彻皮肤总不知。
对于“刺”所带来的痛觉,韩鸱儿并不讳言。但是她认为“独因说誓镂心骨”,则“痛彻皮肤总不知”。并不是自己不痛,而是因为自己说的都是“镂心骨”的誓言,因为自己对施虐人的一片真情、一片真心,所以这种表面皮肤上面的痛,则根本感觉不到。则性虐于受虐者而言,并不仅仅是受虐带来的刺激,还有很多是存在着的的确确的痛苦,但是为了证明自己对施虐者的情感,自己则甘然受之,这是一种献祭。
该诗前四句写的是在手臂上“刺”字或者单纯的“刺”,而后四句“针刺损花枝”之中的“花枝”,似乎则带有另外一种隐喻。考荷兰汉学家高罗佩著、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李零译的《中国古代房内考——中国古代的性与社会》:
在其他色清、淫秽小说中也常常提到与女子肛门交。女子的臀部常在色情诗中受到赞美,往往被比为“明月”。如果在清以前的书中有某段色情描写中提到所谓“花枝”、“玉树”、探“明月”,通常就是指这种性行为。
至于此处花枝的具体含义,究竟只是简单的肌肤还是隐喻的臀部,则无从得知。
2.4 烧
“抓、打、剪、刺、烧”中的“烧”,程度则更重,痛苦更甚。
因发明钻木取火,燧人氏位三皇之首(见《尚书大传》);普罗米修斯因给人类带来火焰,而高加索山脉遭受无穷酷刑。
因火,而人成万物之灵。而火,也成为了界定文明与蛮夷的标志。《礼记·王制》中形容蛮夷的野蛮与落后,常常使用“有不火食者矣”作为代表,善用火者为文明,不善用火者为蛮夷:
中国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东方曰夷,被发文身,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蛮,雕题交趾,有不火食者矣。
而火,这种文明的标志,也常常是代表性欲之中的癫狂的性虐常用手段。依旧是明刘元珍《踏莎行》中的“烧香刺字,总关情”,“烧香”、“刺字”、“抓痕”,三者一起组成了妓女刘元珍通过痛苦以向主顾献祭表达驯服的仪式。
通过灼烧而获得快感,似乎从古到今都尤其受到钟爱。例如现在字母圈中盛行的滴蜡,而古人也对“烧香”有特别的热爱。
在《金瓶梅》中,全书的第一处淫秽描写,则便为西门庆与潘金莲的初次交欢,风月老手西门庆的“燃香烧痕”手段也在此时第一次在潘金莲身上施展出来。而后面章节中西门庆在如意儿身上烧的三炷香,则描写更为露骨。
若说《金瓶梅》中“烧香”的描写过于糜烂和写实,则明朝妓女郑云傲的《赠情人词》,则多了几分唯美:
明明的山盟共设。郁郁的炉香漫热。
怕情人心见别,贴香肌,把着人香烧彻。
此际情儿切,此后疤难灭,便做了冷痛热还痛,须知是我和伊着疼热。
“此际情儿切,此后疤难灭”正表现了“烧香”的意义,以伤疤作为真情的标志,以“冷痛热还痛”作为真情的献祭
“燃香烧痕”正是对口头上“山盟共设”的一种物化,首句“明明的山盟共设。郁郁的炉香漫热”,将山盟海誓和郁郁炉香紧密的联系在了一起,而通过“燃香烧痕”这种仪式,对应着“山盟共设”的“炉香漫热”,似乎通过疤痕融入到了郑云傲的身体之中,在妓女和主顾之间建立了联系,因此末句诗云“须知是我和伊着疼热”。
2.5 打
“抓、打、剪、刺、烧”中的“打”,属于伤害程度最高的性虐模式。而古人利用“打”来进行施虐,则分为两种,一种是官员为了显示权威或满足私欲,对于妓女的施虐;一种是嫖客和妓女之间的施虐。
对于第一种,很难分辨究竟执法者是为了满足自己某种施虐癖还是仅仅对于妓女的歧视,宋·魏泰《临汉隐居诗话》:
吕士隆知宜州,好以事笞官妓,妓皆欲逃去而未得也。会杭州有一妓到宜,其色艺可取,士隆喜之,留之使不去。一日,郡妓复犯小过,士隆又欲笞之,妓泣诉曰:某不敢辞,但恐杭妓不能安也。士隆悯而舍之。圣俞因作《莫打鸭》一篇曰:“莫打鸭,打鸭惊鸳鸯。鸳鸯新向池北落,不比孤洲老秃鸧,秃鸧尚欲远飞去,何况鸳鸯羽翼长。”盖谓此也。
吕士隆出于何种思想而“好以事笞官妓”,则不得而知。考察原文,“士隆喜之,留之使不去”,似乎并不存在对于官妓的深恶痛绝,由执法者惩罚妓女,一变而为嫖客与妓女之关系。
吕士隆对于妓女的杖责,由于并没有描写笞刑之经过,因此其施虐之性质难以表现。而清代袁枚《子不语》中有“妓仙”一条,描写施虐经过虽然简短,但是十分真实:
女云:“自与君别后,为太守汪公访拿,褫衣受杖,臀肉尽脱。自念花玉之姿,一朝至此,何颜再生人间,因决计舍身。
首先,笞刑不是合衣而杖,而是脱了女子衣服受刑,即“褫衣受杖”,而杖刑的部位则为臀部,且十分凶横,因此“臀肉尽脱”。
对官妓香艳与血腥并存的笞刑,好以事笞官妓、却又喜风月之色的宜州知州吕士隆,似乎可以纳入到嫖客与妓女的性虐与施虐体系之中,两者相同的是,嫖客和知州的施虐都是为了满足感官欲望;两者不同的是,妓女对嫖客的受虐是为了体现其真情,是对情的驯服的献祭;而对知州的受虐,则是恐惧官威,是对权的驯服的献祭。
第二种嫖客和妓女之间通过“打”的方式来进行施虐与受虐,则简单多了,只是真情的检验。
明朝有位叫爱奴的妓女,曾经以浓情慢慢的笔意写了一篇记叙自己和嫖客之间受虐与施虐过程的诗词,《戏语方时亮》:
意想青藜分痛,情浓素腕舒轻。
郎是深怜小小,奴应恃爱卿卿。
“青藜”即藜杖,首两句“意想青藜分痛,情浓素腕舒轻”,短短十个字,我认为可以媲美《五十度灰》,有道具,有身体,有触觉,有动作。
而后两句“郎是深怜小小,奴应恃爱卿卿”则完全表现了爱奴视角中的“打”这一性虐过程的内涵,她不认为这是一种施虐,而恰恰是“深怜小小”的一种表现。全诗通过“分痛”、“情浓”、“深怜”、“恃爱”的串联,将性虐过程中的由痛觉引发情欲、由情欲感激怜爱、由怜爱固化自身恃爱施虐者的情感写得连续且细腻。
三、性虐中的献祭
疼痛往往是宗教中献祭的核心,佛教中的燃臂礼佛,基督教中上帝对亚伯拉罕的考验,北欧神话中戳瞎右眼来完成对奥丁的献祭。
崇尚神灵的玛雅文化中,王后需要刺穿自己的舌头,让血顺着绳子流下,以此达到对神灵的献祭以及和神灵的沟通。
疼痛能检验信徒的忠贞,也能激发信徒的幻觉,亦能让信徒通过自我献祭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决心。献祭,其实是一种神与信徒的施虐与受虐。
而性虐,则是一种施虐者对受虐者考验真心,受虐者对施虐者献祭真情的仪式。
就如上引万历刻本《青楼韵语》中对于性虐行为的注解一样:
然一时慷慨者有之,惟百折不回,总为真到底也。
“真到底”,方为真正的真情献祭。
但是,自古“佛无灵”,从来也没有什么救世主。献祭是求不来真神的,只能招来骗财骗色之徒;以性虐考验真情,以受虐表明忠心,尤为无稽之谈。
以真爱为名而要求的献祭,是一种新时代的装神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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